白洋淀水环境治理的生死抉择
慧聪水工业网 历史与现实因素相交,“华北明珠”黯然,白洋淀已成为一个失去自净和循环能力的死湖——如何绝处求生?
诸般复合因素使得白洋淀生态循环链断裂,陷入持续近十年的干淀和污染的恶性循环之中这已经不再是人们记忆中的“华北明珠”了。
3月24日凌晨5点,河北省安新县端村镇河南村。清冽的晨风挡不住刺鼻的腥臭味。湖水呈墨色,每隔数米,就可以看见数百条银白色的死鱼漂浮在黝黑的湖面上。
3月的白洋淀,本应是芦绿荷红,但呈现在记者眼前的却是一片惨淡凄凉。
湖面上,渔民撑船的暗影穿梭往来。“早上4点开始捞鱼。死鱼一浮出水面就要赶紧打捞,否则就沉到水底,整个白洋淀都会发臭。”渔民冯永祥对记者叹息道,“今天捞了上千斤鱼,亏了多少钱啊!”
被誉为“华北明珠”的白洋淀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淡水湖泊,位于河北省保定市东部,总面积366平方公里,包括143个淀泊。白洋淀水域涉及河北保定地区和沧州地区的四县一市,其中85%位于保定地区的安新县。安新县端村镇河南村,正处于白洋淀的中心地带。
从今年初开始,白洋淀遭到严重的水污染侵袭。随着春暖冰融,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湖水已经变黑发臭,死鱼随处可见。其中,尤其以保定地区的安新县和沧州地区的任丘市损失最为惨重。
3月下旬,《财经》记者来到白洋淀,走访受损最为严重的安新县大张庄、圈头乡、端村镇等地,以及沧州地区的任丘市。在发黑发臭的湖面上,目睹了一场场渔民们从污水中抢救鱼苗的激烈但又徒劳的争夺战。
大多数国人对白洋淀的印象,大概仍然停留在小学课文《荷花淀》中的描绘:密如织网的沟渠,星罗棋布的绿洲,纵横交错的芦苇丛和荷花田……电影《小兵张嘎》描述的淀区游击队抗日故事,更为淀上风光增添了一份传奇色彩。然而,河北当地人却深知,白洋淀早已不复当年胜景。
自上个世纪80年代起,气候干旱、上游断流、大量水库修建、上游和周边城镇工业的兴起等等,诸种复合因素,使得白洋淀陷入了持续十余年的干淀和污染的恶性循环。从2000年开始,白洋淀死鱼事件频频见诸报端,爆发于2006年的,只不过是最新一轮污染恶果而已。
此次新发污染,究竟污染面积有多大、水质变化到何等程度、死鱼数量多少,至今未见官方公布。但许多当地渔民对记者说,今年的水污染感觉比往年更为严重。大张庄的渔民们告知,今年开春冰化开时就发现了大面积死鱼,全村15户渔民无一幸免。
“我养了4500斤,现在只剩下2000斤了。”大张庄渔民刘麦子神色黯淡。
就在记者到达河北当天,位于白洋淀上游的保定市政府宣布了对污染原因的初步分析以及处理意见。保定市环保局副局长魏凤枝称,死鱼的主要原因,一是上游生态环境影响了地表水的水质状况;二是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污染了淀区水质;三是冰层开化导致水中大量缺氧;四是淀内生活污染以及部分水域渔业高密度养殖。
同时,河北省政府动作迅捷,宣布了对保定市新市区环保局局长王义恒等四名相关负责人的处分决定;142家排污企业被关停或限产;同时实施补水方案,紧急调运位于白洋淀上游的王快水库和安各庄水库共9600万立方米水输入白洋淀,保证入淀水量达到5000万立方米。
当地媒体记者告诉《财经》记者,尽管白洋淀几乎年年水污染,但此次保定市政府惩治失责官员力度之大,关停企业数量之多、范围之广,可谓罕见,也确实显示了地方政府的决心。
但《财经》的调查显示,白洋淀污染的成因远较官方公布的情况更为复杂。“补水,关厂,撤人,以前也是这么干的,但水还是越来越黑,鱼还是越死越多。”一位渔民一脸漠然地对记者喟叹:“白洋淀已经完了。”
“死循环”
白洋淀水污染最核心的原因,在于缺乏天然水补给。白洋淀已经成为一个失去了自净和循环能力的死湖。
在采访中,许多水资源专家——包括保定市环保系统的人士——异口同声地将白洋淀水污染最核心的原因,归结于“缺乏天然水补给”。
“汪洋浩淼,势连天际”,这是明代人对白洋淀的描述。历史上的白洋淀水域面积曾经达到1000平方公里,水量丰富,上游潴龙河、孝义河、唐河、府河、漕河、瀑河、清水河、萍河和白沟引河等河流注入,史称“九河入梢”;下游湖水,则经淀东的赵北口东流,与海河相通。
但是,白洋淀的危机因素一直存在。白洋淀属于平原半封闭式浅水型湖泊,最深处也不过3米,水量自我调节能力较弱。在丰水年或汛期,水多得盛不住;枯水年入淀水量又不足,有干淀的危险。因此,“九河入梢”对白洋淀具有关键作用。
在干旱少雨且水资源严重匮乏的华北地区,像白洋淀这样的大型湖泊尤其珍贵。它不仅滋润了方圆数百里大地,造就了一方鱼米之乡,还承担着维持生态平衡以及泄洪蓄洪的重要功能;对减轻气候干燥、调节降水、补充地下水,保持生物多样性和珍稀物种资源,堪称极其重要。也因此,白洋淀一直享有“华北明珠”和“华北之肾”的美名。
这样的胜景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50年代。此后,干旱的气候,工农业用水量不断增加,尤其是上游大大小小100多座水库陆续修建,导致白洋淀入水不断减少。同时,上游水土流失和淀内围堤造田使得白洋淀泥沙淤积加速,淀区水面日益缩小。上世纪50年代,白洋淀尚有561平方公里,如今已锐减至366平方公里。
目前,历史上流入白洋淀的九条河流之中,漕河、孝义河、瀑河仅部分季节有水;潴龙河、唐河、清水河、萍河长期断流;惟一流入白洋淀的府河,却成为保定市排放生活和工业污水的主要渠道,水质为劣V类。
按照地表水国家标准,水质分五类,类别越高,水质越差。劣V类水的污染程度更甚于最高的V类,已超过国家标准的范围。
由于所含的有害物质高出国家规定的指标,会直接影响人体健康,因此不能作为饮用水源。昔日“九河入梢”的胜景早已不在;而为了防止干淀,又不能开闸放掉污水。于是,今日的白洋淀,便成为一个只出不进、失去了循环能力的死湖。
除了缺水,白洋淀的无序围埝,对白洋淀的生态环境也构成了破坏。
旅游是白洋淀周边各县市大力发展的产业,2005年,淀区旅游业总产值共计4亿元。为了“发展旅游业”,环白洋淀四县一市纷纷在白洋淀开展“圈地运动”,导致白洋淀水域面积不断缩小并被割裂。白洋淀著名景点鸳鸯岛、荷花大观园,其实都是违规建筑。
“整个淀区目前有100多处非法建筑,都是当地围埝造成的。”白洋淀管理处处长李清禄告诉《财经》。
大量违规建筑把白洋淀分割得七零八落,令其自净能力大大降低。一位专家指出:“白洋淀的分割,加剧了死循环。”
府河功过
府河的源头一亩泉渐趋干涸。失去活水的府河,逐渐成为保定市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的排污河。
在白洋淀当地,府河扮演了一个非常复杂和尴尬的角色。
缺乏天然水补给,是白洋淀最大的困境。因此,作为惟一流入白洋淀的河流,府河对维持淀中的水量至关重要,“如果没有府河,白洋淀就根本没有水。”保定市环保系统一位人士直截了当地说。
但问题是,府河本身已经沦落为一条没有自然源头的排污河。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水环境研究所博士毛战坡对记者说:“补水与治污,两者都不可缺少,其中治污应该是根本。”2003年,在白洋淀面临干淀危机时,毛战坡曾经到白洋淀考察水污染问题,他认为,污水不断流入,给白洋淀水环境造成了难以弥补的恶劣影响。
那么,为什么府河会成为一条污水河?府河能得到治理吗?
府河因流经“保定府”的城下而得名。上个世纪40年代之前,府河的源头是保定市西部的一亩泉河、候河和清水河;其经保定向东流去,直入白洋淀。那时的府河水流清澈,是保定市的饮用水源。
今年3月23日,记者溯流而上,找到了当年府河的源头——位于保定市西郊与满城县交界处的一亩泉。当年这个曾经滋养了保定全市的源头,如今只留下一个七八平方米的池塘;塘里,一洼雨季积下的污水。池塘边上立着一块一米高的碑,上书有“府河源头一亩泉”字样。
村民们告诉记者,一亩泉早已干涸。事实上,这个池塘也是后来村民们集资重新修葺的,为的是留下一个“历史遗迹”。
“我小时候一亩泉水可甜呢,传说当年康熙在保定府的时候还专门让人来这里担水。”年逾60的村民贾太和记忆犹新。在他的印象里,一亩泉从1965年开始渐渐枯竭,到1968年就已经基本不再出水。
一亩泉的干涸恰与周边工业的崛起同步。据《燕赵都市报》报道,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保定市在一亩泉河附近设置了包括化纤、造纸、蓄电池、胶片等“西郊八大厂”,多为高耗水、重污染的工业。数年后,一亩泉渐趋干涸,而失去活水的府河,也逐渐成为地地道道的排污河。
据保定市环保局官员介绍,目前保定市日污水排量达25万吨,其中极少量排入唐河污水库,大部分——约有20多万吨——则排入府河,并直接进入白洋淀。
当然,无论是生活污水还是工业污水,排放之前必须经过处理。目前,中国城市的城市污水处理厂均用以处理城市地区范围内的生活污水、工业污水和径流污水,以城市管网汇集进行处理后排入水体。由于工业污水成分复杂,在排入城市管网前须首先在厂内进行处理达到国家规定的管网接口标准;而对于无法接入管网的工厂或者重点污染源则由其自建污水处理厂(站)单独处理,有关设备须由环保部门验收。
但是,目比前保定市只有两家日处理能力共16万吨的污水处理厂,显然无法满足全市每日25万吨左右的污水排放总量。此外,保定市污水处理厂的管网并未铺设完毕,“这直接造成一部分污水无法进入污水处理厂,直接进入府河。还有一部分工业企业的污水则不经府河,直接进入唐河污水库,通过蒸发等方式自行排放。”一位保定市环保总局的官员对《财经》说。
据这位官员称,目前日污水处理能力为16万吨的银定庄污水处理厂二期工程正在加紧建设,预计今年年底可以投付使用;管网也在建设之中,并且实施雨污分离。届时,保定市将形成32万吨的日处理污水能力,“应该可以满足需要。”
近年来保定市区不断扩张,周边县的一部分地区被并入保定市,如青苑县的一部分并入南市区,满城县的一部分并入新市区。这次白洋淀污染事件发生后,保定市区被关停的企业主要集中在新市区和南市区。这些地区集中了大批造纸企业,虽然属于保定市区管辖,但污水排放并没有全部纳入城市污水处理管网。
以新市区为例,据保定市监察局调查,现有造纸企业41家,其中28家造纸企业长期超标排污,终于在这次保定市的环保整改中被断电停产。“对于设施达标和排放达标但排放量大的企业,我们只是要求限产,少排放一点;对于污水处理设备简陋,或者没有达标的企业,我们先关停。然后要一家家排查,验收合格了才让他们恢复生产。”保定市环保局一位官员对《财经》说。
3月23日,记者来到新市区南奇乡贾庄被关停的兴华造纸厂。停产后的工厂一片冷清,大量废纸浆置于院内。处理完的污水存放在厂房南侧一个五六平方米的大坑里,颜色乌黑,散发出阵阵恶臭。该厂污水处理设备建于1998年,一直使用至今。在环保部门的要求下,2005年该厂投资200万元新建合格污水处理池,但一直尚未完工。
“这些污水有的时候就直接排了。”一位自称为“股东”的村民告诉记者。兴华造纸厂系由附近村里15位村民集资兴建,已有20年历史。
记者走访多家造纸厂后发现,在保定市政府关停企业中,小型造纸厂为数不少。按照国家规定,5000万吨以下的造纸企业是必须关闭的。2000年保定市曾经关闭过一批小造纸厂,显然,这些小厂早已死灰复燃。
不过,即使按理想方式,经过治理的污水仍然和天然水有巨大差别。保定市环保局副局长魏凤枝在谈及此次死鱼事件原因时承认,淀区水质的主要污染源为工业污水和生活污水。但她又说:“工业污水虽执行最严格的排放标准,仍远劣于地表水环境标准。”言外之意,是白洋淀这样一个依赖府河污水的死湖,本来就无法达到一般湖泊的水质要求。
“补水”何益
补水并不能治理污染,只是稀释污染,更何况还会把沿途的污染带入白洋淀。
此次白洋淀污染,是继去年松花江苯污染之后又一个公共卫生大事件。不久前,监察部、国家环保总局发布实施了《环境保护违法违纪行为处分暂行规定》。前车之鉴尚在,保定市的反应和行动相当高效。
除了处分责任官员、关停限产企业,保定市采取的另一个紧急措施是“补水”——宣布从安格庄水库和王快水库共计调水9600万立方米,并力保5000万立方米水量入淀,以稀释污染。
安格庄水库和王快水库均位于保定市境内,归保定市水利局统一调度。3月15日、16日,两个水库先后开闸放水。安格庄水库通过南拒马河、白沟引渠注入白洋淀,王快水库则经过王快干渠、孝义河注入白洋淀。据保定市政府估计,这次补水至少持续20天。
然而,《财经》调查发现,随着“补水”进入白洋淀,新的污染和死鱼事件却发生了。
3月24日下午,记者来到位于白洋淀西缘的安新县端村镇西堤村,尚未走到淀边,就听到加氧机的马达轰鸣。这片水域渔民各家的加氧机都正在全负荷运转,“污水来了,得赶快加氧,希望能多保住点鱼。”渔民郭金钩在自己的小船上对岸边的记者大声说。
污水竟是突然来临的。
村民告诉记者,西堤村离府河入淀口尚远,今年2月时,并没有发生圈头乡那样严重的死鱼事件。但近几天情况突然变化。3月23日下午5点多钟,西南方涌来一股污水,很快就侵入整片鱼塘。第二天早晨五六点,一部分鱼就开始“打蔫”了,不断浮出水面。
“昨天上午的水还能看见水草,你再看今天的水都黑了。”渔民冯永祥向记者抱怨,“平常的水有味那是鱼腥味,但现在这里闻的完全是臭味。”
3月26日早晨5点,记者再次来到西堤村。天蒙蒙亮,渔民们已经在各家围栏内忙碌着,每家鱼塘都有数百条鱼漂在水面上。有的鱼已经死了,有的奄奄一息。
“鱼死得越来越多!”郭金钩一边捞鱼,一边痛心地说。
端村镇东面的河南村,也在同一时刻遭到类似的污水突袭。村民们说,府河污水是常年流入的。平常,村民们凑钱买了很多双面放水的编织带,用芦苇杆撑起来堵住了上游河水的必经之地,以保住自己的养鱼塘。但这次污水来得突然,水域又太宽,一时无法阻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鱼塘遭殃。
郭金钩告诉记者,一个围栏大致放养1.5万斤鱼苗,每年大致能赚上3万元左右。污水一过,会导致至少四分之一的鱼死亡。“补水补水,为什么不补进好水,反而给咱们污水?”
这股污水来自何方?渔民们分析,是王快水库在向白洋淀注水过程中,途经孝义河,把高阳和蠡县等地原先淤积在河道内的各种污水带了过来。渔民王伯昌指点着,在白洋淀周围,有大量高污染工厂集聚。包括安新县的羽绒厂、高阳县的毛纺印染厂以及蠡县的皮革厂等。“污水平时都存在附近的深沟里,一来水了就被冲进白洋淀了。”
白洋淀管理处李清禄处长告诉记者,在补水之初,保定市也曾意识到补水线路沿途污染的问题,并曾要求相关各县预先将淤积河道内的污水清理干净。但从记者的调查看来工作并不到位。
任丘渔民也遭受同样的命运。任丘处于白洋淀下游,有三个乡镇40个村庄坐落在白洋淀边,管辖的白洋淀水面有60多平方公里。过去白洋淀的出水口就在任丘辖内的枣林庄,通过赵王河泄入海河。然而,随着白洋淀成为只进不出的死湖,位于下游的任丘既不能像安新等地村民一样将污水排至其他地方,也无法放闸排水,因此往往成为污染的重灾区。
此次任丘同样受损严重。《财经》记者看到一份由任丘市市长宋有洪签发的文件,其中对补水提出意见,认为两股新水入淀,会把淀内污染水体冲至下游,进一步加剧经济损失。文件称,现在的补水途径,会使原来污染程度较低的白洋淀任丘境内南部水域受到严重污染。
他们恳求水利厅有关部门对该方案做进一步论证,并建议变更王快水库引水线路为沙河-王大引渠-小白河-白洋淀线路,因为该线路沿途的水体污染程度较轻。
“这很难做到。”河北省水利厅的一位工作人员对记者直言:“调整引水路线,意味着水要多走20公里,一路上水分的蒸发更快。”
其实,补水也并非今年采取的新办法。在1983到1988年,白洋淀曾经连续五年干淀;从1997年到如今,对白洋淀的补水已达15次。其中2004年的“引岳济淀”尤为著名。这是在2003年白洋淀陷入干淀危机时,由国家水利部直接指挥采取的措施,四个多月补水超过1亿立方米,曾经令白洋淀的生态环境在短期内迅速改善。
但是,补水毕竟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且不说补水耗资巨大,关键是补水并不等于治理污染,只是稀释污染;补水能够维持水体清洁的时间,长则一两年,短则两三月。更何况,补水还可能一路把新的污染带到淀中,反而加剧了局部的污染。
“致富”代价
许多地方官员都承认污染之严重和治污之必要,但同时都强调“工业不能放弃”。
“补水”之所以为患,还在于白洋淀周边乡镇工业的兴起。
20世纪80年代以来,白洋淀上游以及周边乡镇逐渐形成自己独特的主打产业。如满城县的造纸业,高阳县的毛纺印染业,蠡县的皮革制造业,安新县的羽绒业等等——不幸,这些产业都是高能耗、高污染的“环境杀手”。
记者走访了安新、高阳两地,发现这些地区的工业污染相当严重。安新县大张庄发展羽绒制造业已经有20多年历史,现有80余家羽绒制品厂。记者看到,几乎每个厂房后面都有大小不一的坑或沟,洗羽绒后的污水未经处理,便直接排入,最后汇集到村后的大沟渠。沟内浓黑的污水已变得非常粘稠,水面漂浮着各种垃圾。
“现在还算是不错了,夏天这里的水能熏死你。”一位村民愤愤地说。
目前大张庄的羽绒厂也全部被关停,等待环保部门的检查。施工人员正在沟渠旁清淤。一位村民告诉记者,平日,羽绒厂的这些废水通到安新县东郊的大沟渠,七拐八拐就会流进白洋淀。
白洋淀另一处威胁,则来自安新县南部的高阳县。高阳县是华北地区著名的纺织印染基地,固定资产10万元以上的纺织企业近4000家。纺织本身并不会产生污染,但中间环节漂染行业会造成严重的水污染。在保定市这次关停企业环保整顿中,高阳县有38家企业榜上有名。
“我们在河北被称为‘纺织特色县’,老实说,水污染是比较严重的,属于重点污染县。”高阳县环保局办公室主任高恒文对记者承认,高阳县纺织业为高阳经济发展作出了贡献,但一直没有自己的公共污水处理厂。过去企业一般都是将污水存在厂房附近开挖的污水坑里,于是形成了“一个企业一个坑,一片企业一个大坑”的独特排污局面。
在高阳县东郊杨屯,记者观察到一个典型的排污渠——那是一个3米宽的臭水沟。沟旁集中了40余家印染企业。此次被关停的万达染厂也在其中。员工告诉记者:“我们有自己的排污设备,是1998年左右建的,现在已经跟不上企业增产后的需要了。”
当地人告诉记者,除了高阳县,位于孝义河流域的蠡县、博野等地的皮革业污染也相当严重。孝义河已经枯竭,不少企业平时就偷偷把污水排放到孝义河的河道上。而孝义河是王快水库给白洋淀补水的必经通道,一遇到补水,这些污水便跟着一起冲进了白洋淀。
从地图上看,西堤村刚好正对着孝义河的入淀口。河北省水利厅相关人士向《财经》介绍,孝义河入淀口是今年3月21日到水,但24日晚10点从河口取得水样的化验结果表明,水质依然属于劣V类水。
入淀四天后的水质依然如此恶劣,可见沿途污染有多么严重!
与府河流域污水治理相比,白洋淀周边乡镇污水处理一直没有走上正规。满册大城营的污水处理厂建成于1998年,但一直遭遇日常运营资金困难;高阳县至今还没有自己的污水处理厂;安新县虽然自2005年3月7日开始污水处理厂的建设,但至今尚未竣工。
专家指出,即使建成污水处理厂,是否能够长期运营也是问题。在国内,由于污水处理成本高昂,不少地区和企业即使建了污水处理厂,也不愿满负荷开工,只将其作为“通过生产审批”的摆设。
对于基层环保部门来说,最大的困扰来自当地政府。记者在调查中了解到,由于很多排污企业往往是当地的纳税大户,环保部门关停该企业,往往需要得到政府的批准。
至于罚款一项,对企业影响不大。目前的行政罚款最高仅5万元,远低于企业利润,许多企业宁可选择交罚款违规排放。
生死抉择
这是真正的危中之“机”——白洋淀生死存于一线,而求生之路已相当狭窄,求生之门尚待开启。
许多年来,白洋淀一直是华北大地的一块隐痛。从上游的水土流失、入淀河流的枯竭,到湖泊的分割、工业污染的加剧,白洋淀积重难返,已入绝境地。
河北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副研究员刘存歧博士在2004年对白洋淀的生物物种和生态功能进行了调研。他向记者介绍调研成果说,1995年时,白洋淀的维管束植物还有48种,到2004年已经变成32种;浮游植物原来有406种,2004年仅剩106种,并且都是耐污种,而只能在较好水质下生存的种类都已经被淘汰;鱼类从1958年的54种下降到2004年的31种,且主要以养殖鱼类和小型杂鱼为主。
刘存歧认为,白洋淀具有多种功能,包括沥洪泄洪、调节气温、维持生物多样性、为生物提供栖息地等生态系统功能,还能够为人类提供芦苇、鱼、虾等经济功能,以及娱乐、美学以及科学研究价值等。然而,随着污染的深入,白洋淀的功能逐渐丧失。
不能说有关各方对白洋淀治理不倾心尽力。对白洋淀生态环境的治理毕竟已持续了十多年,其方式不外乎治污、补水、水土保持等等,但白洋淀的生态环境依然每况愈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绝处逢生出路何在?
武汉大学教授、环境资源法博士生导师吕忠梅认为:“白洋淀的根本问题是管理体制问题。”她对《财经》表示,目前的水管理体制严重违背了水的自然属性,是一种典型的“九龙治水”方法。与水相关的各部门都对水有一定的管理责任和权限,但各自为政,条块分割,地域分割(行政区域),相互之间缺乏协调和衔接,造成了污染的失控和治理的失效。
吕忠梅建议,一方面要建立流域性的管理体制,一方面应该将市场机制引入污水处理和水资源分配。她认为,可以借鉴太湖的环境保护模式。(参见评论《突破“九龙治水”瓶颈》)
地处四省的太湖专门设立了太湖流域管理委员会,联合发文治理太湖污染,“这是非常有效的办法,这也是特殊机构。国外也有先例。比如莱茵河,就是由12个国家组成的国际河道管理委员会来管理。”吕仲梅说。
白洋淀管理处处长李清禄也持相近的观点。他告诉记者,早在七年前,当地就曾成立过一个负责白洋淀综合管理的部门。时任河北省副省长张润身领导白洋淀管理领导小组,成员包括各厅局的负责人。管理小组下设白洋淀管理办公室,负有七项任务,包括管理白洋淀周边水利工程、执行省防汛指挥部的调水计划、分配淀内水资源、征收水费和水面使用费、编制白洋淀治理和开发规划,以及监督防止淀内污染等工作。这就是目前的白洋淀管理处的前身。
随着张润身不再担任副省长,该领导小组也相应解散,白洋淀管理处只负责管理白洋淀周边的30个引水闸。
“白洋淀治理的根本,在于需要建立一个长期统一管理的机构和管理办法,光靠补水或者治污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白洋淀管理处处长李清禄说,曾经有设立“白洋淀县”的说法,但并未真正提上日程。
2005年底,河北省提出《白洋淀及上游地区生态环境建设总体规划》。文件提出,从2005年到2014年,历时十年时间,将投资80.5亿元,实施26项治理工程,彻底改变“华北之肾”白洋淀及其上游脆弱的生态环境。到2010年,使保定全市森林覆盖率达到28%,治理水土流失面积将达到3200平方公里。保定市区污水集中处理率达到92%以上,县级城镇达到60%;建立白洋淀补水机制,确保白洋淀水位枯水年不低于7.3米;在水位不低于8.4米的情况下,淀内大部分水质达到并好于国家三级水类标准。
在这个雄心勃勃的总规划中,目前最被看好的,是保定市与亚洲开发银行的合作项目。该项目又称“白洋淀域生态环境综合管理和环境保护工程”,将包括绿色输水廊道建设、污水处理厂、供水建设等28个子项目,项目总投资超过15亿元。其中拟利用亚行贷款9600万美元,全球环境基金赠款350万美元。
然而,据《财经》了解,无论规划总经费的80亿元还是亚行项目的15亿元,目前均未落实。就亚行项目而言,双方只是在2006年签署了一个谅解备忘录,目前刚刚启动的是五个月的技术支持项目,即由亚行专家为该投资项目进行可行性研究,然后才能够决定亚行是否投资。
考虑到白洋淀环境的严酷性,亦有不少环境专家对白洋淀的未来表示悲观。
他们认为,鉴于白洋淀已经成为一潭死水,失去了自净能力,其对环境变化的承受力已经相当脆弱,因此,已不可能继续承担那么多的生态功能、文化功能和经济功能。也就是说,如求白洋淀绝处逢生,需要作出抉择:如果仅选择前者,放弃经济功能,就需要痛下决心,严加监管,坚决停止各种排污;如果奢望经济功能与生态文化功能的两全,将无法摆脱“补水-污染-再补水-再污染”的循环,其结果是得不偿失。
但是,放弃白洋淀的经济功能并非易事。在采访中,许多地方官员都承认“污染之严重和治污之必要”,但同时都强调“工业不能放弃”。环保问题并非执法严格就能解决,它牵涉到多方面的利益,尤其涉及地方经济发展,需要方方面面的利益协调。
经济发展带来的实利最有意味:白洋淀周边城镇中,高阳、蠡县等以工业为主的县城,其经济实力远高于以旅游业和农业为主的安新县。与安新县内瓦房平房林立相比,高阳县不乏装饰华丽的高楼。
3月26日傍晚,记者坐车经高保公路从高阳返回保定。尽管车窗紧闭,仍然可以闻到阵阵臭味。夜色中,一条巨大的横幅标语——“全力打造中国纺织强县”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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