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难民”冯军:10年了 女儿之死真相在哪儿?

慧聪水工业网 2016-11-17 09:01 来源:北青深一度

慧聪水工业网 没有律师,没有亲属的陪同,50岁的河北大厂县农民冯军孤身一人走进法院。这一次,他告的是国家环保部。11月10日上午9点半,案子在北京市一中院位于丰台吴家村的审判区开庭,被告席上有6人出庭。3个小时后,“以一对六”的冯军走出法院,他坦承,结果不容乐观,但他不会放弃,败了会上诉,哪怕二审输了,他还要申诉到最高法院。

“环境难民”冯军:10年了 女儿之死真相在哪儿?

没有律师,没有亲属的陪同,50岁的河北农民冯军孤身一人走进法院。

冯军,一个初中文化水平的农民,为何跟国家部委较上劲?在他自己看来,走到这一步实属无奈。

2006年,冯军的大女儿突患白血病,一年后即病逝,冯军将病因归结为环境污染,和家门口的企业较上了劲。十年间,他接连起诉相关企业和地方环保部门,无一胜诉。2015年,冯军通过申请信息公开,获得上述企业的环境影响报告表。认定环评涉嫌造假的他,向环保部递交举报信,请求查处环评单位,环保部回复称,环评并无问题。在行政复议无果后,冯军再一次选择“民告官”。他说,打这么久官司,是想对死去的女儿有个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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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1日,冯军来到女儿坟前,摆上了女儿的照片

失去的女儿

中午时分,冯军微笑着走出法院。北京当天的空气指数为257,有霾,但冯军没戴口罩。长期生活在空气重污染地区,他从无戴口罩的习惯。他的老家河北大厂回族自治县,距天安门不到50公里。

他对外表漫不经心。背上一只书包,肩上还挂着挎包,两只包的拉链敞着口,露出诉讼材料。一身旧军装,领口已磨破,看得见垢。古铜色的脸,额上清晰刻着皱纹。

头天夜里,冯军在法院附近的一家小宾馆住宿,花了150元房费。而过去,他只舍得住30元一宿的。为了做足准备,夜里他写材料熬到凌晨三点,早上6点多就醒了。出门前,他喝了一两红星二锅头,因为“喝点酒更平静,思路更清晰。”

进法院前,冯军自我感觉“信心十足”,开完庭后,尽管面容带笑,他却难掩挫败感。

当天下午,冯军在法院附近接受多家媒体采访后,乘坐1路公交赶到郞家园站。在这里,他换乘817,回大厂县夏垫镇二里半村。到家时,天已黑,71岁的老母亲等候良久。这里是弟弟家,冯军寄居在此。

冯军一家,原本有四口人,居住在二里半村的村南。夫妇育有二女。她的大女儿于2007年去世。妻子带着二女儿,离开了他。

年轻时,冯军当过武警,复员后回到镇里,在土管所当测量员。因为二女儿是超生,他丢了饭碗,外出谋生。1998年,他回到二里半村,承包了紧邻夏垫村的20亩地。花费3年时间,冯军夫妇把两个大坑改造成鱼塘,在鱼塘边盖了房,养了鸭子。这样的生活,虽然并不富足,却也其乐融融。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冯家的安宁。

2006年3月18日,冯军的大女儿突然食欲不振。她的牙床肿了,几天后,腮帮子也肿了,牙龈把牙齿都遮没了。

冯军把大女儿带到县医院,医生怀疑是白血病。随后去北京求医,孩子被确诊为急性白血病M5型。医生解释,白血病就是俗称的“血癌”。

在排除家庭遗传病的可能性后,医生分析,孩子得病可能是环境污染引起的。冯军随后展开调查,寻找致病元凶。

当时,冯家人的饮用水,取自鱼塘边自打的40米深的机井。冯军取样送检,2006年4月3日取回检测报告。检测结果显示,按生活饮用水GB5749-85标准,水样所含总砷超标2.95倍,总锰超标3.8倍。

“拿到报告后,我第一反应是打电话告诉我妈:咱家的井水有毒,千万不能喝了。”冯军说。

6天后,冯军又带着小女儿到医院抽血化验。结果显示:白细胞异常,血小板低,也是白血病,好在病情更轻。冯军由此推断,家里的水,被家门口的企业排放的污水污染了。

他拿着检测报告,向县环保局等部门反映地下水被污染的情况,同时也将上述企业告到法院。另一方面,他和妻子四处筹钱,给两个女儿看病。

但筹钱的速度,追不上病魔。2007年6月19日,冯军的大女儿冯亚楠在夏垫镇的一间出租房里病逝。这个渴望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女孩,生命留在了1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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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梦想成为明星,演员宋佳在她住院期间看望她

失败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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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庭前夜,冯军整理的诉讼材料

冯亚楠的遭遇,引发媒体聚焦和报道。对冯家人的遭遇和夏垫镇的污染,社会投来关注的目光。许多年过去,这个名字和这些事,渐渐被公众淡忘。但作为父亲的冯军,却一直耿耿于怀。他试图用行动给大女儿讨一个公道。

冯军告诉记者,2007年,他和附近的村民统计出一份近10年来夏垫村因癌症致死的名单。这份近30人的名单,交给了媒体曝光。

夏垫村一度被称为“癌症村”。冯军的鱼塘就紧挨着夏垫村。鱼塘南边有一条河叫尹家沟,此河穿过夏垫村,通往鲍邱河。根据当时媒体的调查,鲍邱河沿岸的南寺头村、马坊、赵沟子等村庄,均有人死于癌症,而夏垫村则比较集中。

冯军鱼塘北面,隔着一条马路,是河北大厂金铭冷轧板带公司(下称金铭公司)和廊坊神华工贸有限公司(下称神华工贸),两家公司是同一个老板。金铭公司的排污管道,从鱼塘边经过,通到尹家沟后排入鲍邱河。冯军怀疑,金铭公司的污水,污染了自家的水井,导致女儿患病。他希望通过合法渠道,确认被污染的井水和金铭公司之间的关联性。

但官方并不认可2006年4月的检测结果。冯军说,那次送检,他担心不给验,没敢说跟企业排污有关。后来他反映问题时,县环保局的官员便说,这是他自行送检的,没有法律效力。冯军申请正式检测,但“自始至终,环保局没有对我家的水井正式抽样检测。”

在冯军反映污染问题的过程中,多个官员私下告诉他,金铭公司是利税大户,“再折腾也没用”。这之后,冯军被迫交出鱼塘,为金铭公司的扩张让路。因为要给两个女儿看病,冯军夫妇已山穷水尽,不得不低头让地。

2006年6月3日,冯军从鱼塘撤出,得到45万元补偿,两个月后,这笔钱几乎快花光了,却未能控制大女儿的病情恶化,医院通知他们,还要30万元做骨髓移植手术。冯军一面四处筹钱,一面还要继续和相关部门周旋。

2006年10月,县环保局决定对金铭公司的总排口的废水进行检测。检测结果表明,废水所测“砷”、“锰”均符合排放标准,并不超标。

冯军继续奔走,请求廊坊市环保局抽检排污废水和自家井水。

2006年12月4日,廊坊市环境保护监测站发出关于金铭公司水污染纠纷调查监测报告。监测结果表明,金铭冷轧板所排废水中的PH值、氟化物、挥发性酚、锰、砷等各项监测值均符合标准,石油类超标2.9倍。按《地下水质量标准》三级标准,冯军委托检测其自家井水,结果显示,氟化物超标0.9倍,砷超标0.04倍。

对污染源的不断追问,为冯军招致报复。2006年12月13日,在冯军陪同下,大厂县卫生防疫站的工作人员对水井进行取样,金铭公司的4名保安冲了过来,将冯军打晕。冯军住院20多天,在当地派出所调解下,打人者赔偿1万元治疗费了结,那口水井也被填上。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冯军读到井水的检测报告:按照《生活饮用水水质卫生规范》标准,水中锰含量超标8.2倍,砷含量超标1.4倍。

2007年6月,大女儿病逝。冯军继续反映污染问题。4个月后,他在家门口遇险,三个陌生男子将他摁进一辆银色面包车。冯军挨了一顿暴打,车开到天津市武清县境内后,他被扔在路边。他光着脚,找到一个商店打110报警。4天后,他接到警告电话:“再不老实就弄死你。”案子至今无果。

被质疑的环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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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环保部提起的行政诉讼,11月10日开庭

神华工贸是2005年1月开工建设,2006年11月试生产,而环评出具的时间为2006年11月。——两家企业都是典型的未批先建。

“生产在前,环评在后。这样的环评文件,能保证环评质量吗?”冯军认为,上述环评文件涉嫌造假。

此外,金铭公司的环评注明,项目南厂门(隔路)有住宅区为环境保护的主要目标,500米区域内无水源地。冯军指出,在环评机构作出该报告的2004年,他和家人在金铭公司对面的鱼塘养殖场内已经居住多年,饮用水取自院子里的自打机井,“只隔了一条马路,这么近的距离,为什么没监测到呢?”

金铭公司的环评报告还指出,该厂综合废水“无重金属部分”,在冯军看来,这无法解释2006年12月廊坊市环境保护监测站对金铭公司废水作出的监测报告,当时,废水检出含有锰、砷等元素,而冯军家的机井的水中锰、砷含量均超标。冯军据此认为,环评单位作出的环评结果失实,也没有发出警示,致使他成为环境污染的受害者。

针对上述环评,冯军向河北省环保厅提出行政复议,要求撤销廊坊市环保局的批复。但省环保厅认为,环境影响报告表审批程序合法,适用法律法规正确。冯军随后以廊坊市和河北省两级环保部门提起行政诉讼,法院未开庭,经书面审理作出裁定,认定冯军不具行政诉讼主体资格。

在此种情下,冯军于2015年11月向环保部递交举报信,要求查处北京大学和中国环境科学研究所两家环评机构进行查处。收到举报后,环保部向河北省和廊坊市环保部门进行核实,其后作出回复称:环评文件不存在失实的情况,因此未处理环评机构。

针对环保部的回复,冯军提出行政复议无果,进而提起行政诉讼。在11月10日的庭审中,环保部的代理人在答辩时指出,环保部的答复合法合规,冯军不具备诉讼主体资格。

该代理人表示,冯军要求环保部根据《环境保护法》等法规要求查处环评单位的行为,并未涉及其实体权利,因此,本案不属于《行政诉讼法》中“不履行法定职责任可能造成申请人人身权利或财产权益受到损害”的情形,也就是说,冯军作为原告,与是否对上述行为进行查处,不存在直接的法律上的利害关系。

在经过两个多小时的庭审后,审判长宣布休庭,此案将择日宣判。走出法庭,冯军不服气:“两个女儿患上白血病,为什么我还不算受害者?当年井水里的重金属从何而来?法官为什么不能到现场亲自看一眼?”

11月11日,记者回访冯军的养殖场原址。鱼塘和水井已不复存在,这里成了一个大停车场。停车场东侧不远,有一处近百住户的居民区。现场可以看到,停车场和居民区南侧,对面就是金铭公司和神华工贸,相距只有一条20多米的马路。

不做沉默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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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邱河河水浑浊,附近一些工厂的废水排入这条河

像冯军一样,对污染做出反抗的村民曾不断出现,但能坚持下来,并诉诸法院的少之又少。不少人担心遭到报复。冯军的邻居刘庆丰也挨过打。2005年10月,刘庆丰因为反映污染问题,遭到多名男子袭击,他的小商店被砸烂,人被打伤。报案无果后,刘庆丰从金铭公司对面搬离。

记者近日找到刘庆丰,他婉拒采访。在夏垫镇,一位家人患癌去世的村民表示,家人得癌多少跟环境有些关联,但此事不便表态,再者,家人也去世多年。冯军说,最初他告状时,有当地律师代理,但后来接到警告,便不再代理他的诉讼。

在诉讼之路上,冯军越走越远,屡败屡战,可却没有得到家人的支持。妻子王华(化名)觉得告状没用,与他产生严重分歧,在大女儿去世后不久,就带着病愈的二女儿冯兰(化名)在外居住。而冯兰当时年仅14岁,即辍学打工。在如此艰难的情形下,母女还搬过一次家,原因是提供借住地的朋友遭到恶意警告。

冯军现在很少和妻女联系。除了清明节,他几乎不去大女儿的坟前。冯亚楠去世后,被葬在离鱼塘不远的二里半村义地里,坟前没有立碑。11月11日,冯军前去探望,意外发现坟头有一堆纸灰。他后来打通冯兰的电话,二女儿承认两个月前去祭奠过姐姐。

言谈中,冯兰对父亲还有怨气。“她说,我过去没有管她,现在也不用管了,她已经独立了。孩子劝我,说这么大岁数,别折腾了,想想你老了怎么办。”冯军无以作答。

对家人的愧疚,诉讼的艰难,时常让冯军陷入迷惘和高压中。他靠抽烟解压,每日烟不离手,一天要抽三四包,但只抽得起3块钱的那种。有时也喝点酒,理由是,可以让心里更平静,消解心中的恨意。十年光阴,他都放在和污染的较量上,打不赢,可也不愿沉默。“该赔多少钱,赔多少,污染和环评的事必须有问责。(跟赔偿)是两码事。”

“我要对得起失去的女儿,”冯军仰着脸,硬着脖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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